吴地 | 苏州黄埭老街
文/摄 冯雁军
一
清人朱国骥诗云:“百尺危桥小市东,绿杨影里月腾空。最怜玉镜方当满,更爱冰轮未及中”(《东桥夜月》)。诗中的东桥,即黄埭镇东梢之河桥,据传始建于晋,桥南里许有柯城庙,里面供奉范蠡(曾有范蠡墓葬于此)神像,故又称庙桥。桥下的河水千年永续,谓黄埭荡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战国时期,这里北濒长江,东连大海,水天泽国,湖荡连绵,是春申君黄歇的封地。黄歇精于治水,带领地方民众治理水患,通过堆土筑坝的原始方式围堰“四纵五横,使苏城格局既定;掩水成埭”(《黄埭镇志》第二十一章 志余),化害为利。人们沿埭而居,世代繁衍,商贸兴旺,明末清初已是苏州西北重镇。后世缅怀黄歇在吴地十年的治水之功,将裴家圩以黄歇的姓和封号命名,称黄埭、春申埭,亦称埭川、埭溪。
两千多年沧海桑田,原本浩瀚无垠的黄埭荡束水成河,成为苏州北部重要泄洪与水运通道。其中斗姆阁至上浜西庄水闸这段谓黄埭市河。沿河建筑鳞次栉比,精致典雅,街面店肆林立,一派盛世繁华,人称黄埭老街。老街由隔河相望的两条街巷组成,北浜叫黄埭大街,河街相邻;南岸水陆并行,叫下塘街。
初冬的一个下午,我慕名来到黄埭老街。
二
老街上阳光明丽,濒水的老屋粉墙黛瓦,挂晒的红被单和白色的栏杆倒映在河面上,似一幅灵动的水彩画,令人赏心悦目。河边驳岸上,一站一坐两个中年男人在垂钓。“看看鱼长种可分,鲭鱼鲢鱼各有纹”(清·凌寿祺《黄埭·鱼池诗》)。钓者身后一片青葱菜地和堆码的红砖,长长的钓竿伸向河心。站着的男人右首,立着不锈钢制作的白字蓝底路牌,上写“下塘街”。往东十数步,有六级台阶的水码头,穿深色牛仔裤扎马尾辫的少妇拎一只涂料水桶,汲满水放在旁边,袖子卷至胳膊弯,掬水擦洗脚上的白球鞋。
不远处出租屋门外,女孩坐在小木凳上以椅面当桌,埋头写作业,左前方的石阶上摆着尚未开吃的超纯牛奶、肯德基,作业簿和包着书皮的课本中间夹着比砖头厚的大部头——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。
下家是117号公房户,朱漆斑驳的木门紧闭,弧形黛瓦的屋上悬着三根电线,一只花猫在瓦上悠闲地行走。它脚下的门头,挂着避邪物件:钢渔叉钉在墙体里,平行的三支箭头朝外,内圆外八角铜镜上系中国结下缀红缨。隔壁一家,避邪物是几根菖蒲垂至门槛,绑着一尺多长苔芯蒜头。
一些老屋外墙的石灰被岁月侵蚀,露出里面的空心砖墙体。紧挨的一家墙体,四块实心青砖直角对码。遥想当年,墙体相连的两家房主,外表都是粉墙,但实心、空心的内墙功能却相去甚远。空心砖墙夏热冬凉,反之夏凉冬暖。外表光鲜的背后,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富足与拮据。然而,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”,原本悬殊的内里被岁月剥蚀了面具。
134号住户,门口筑起高过膝盖的平台,上面放着两沓捕鱼丝网。一旁,穿拖鞋的黑衣中年男子在戏耍小狗。经过118号巷口,迎面撞见拎着旧式木板马桶的老太,我快步走到码头的斜对面,用镜头悄然记录下她进出码头和洗刷马桶的过程。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,我心里打了个咯噔,也许,这是有着千年历史的马桶仍在使用的最后情景了。
一会儿,我走到了“生意兴隆中市桥”的所在处。桥名旧称中市桥,因这一带商铺林立,人气足,贾市旺,被列为黄埭十八景之一。往事如烟,这里依然繁荣兴旺,贯南通北的新大街车水马龙。两位老太在桥栏人行道摆地摊,出售自家种的青菜、萝卜、辣椒。紧挨桥堍的小广场,三对中年男女在跳舞,两位环卫工坐在栏杆边歇息聊天。旁边的长水泥台,两个男人骑在上面聚精会神对弈。
三
中市桥左拐进去是黄埭大街。近街口路北,有老街现存最大的古建筑“熙余草堂”,气宇轩昂。它原是乡绅朱福熙的宅院,占地近400平方米,二路四进,带有后花园。从右路纵轴一线进去,依次是门厅、前厅、正厅、门楼和后楼。门楼前后嵌有精美的砖雕,分别刻有“诗礼继世”“耕读流芳”。左路是书房、花厅、附房,两路之间里弄相连。正厅面阔三间,厅内有前轩,其承重及部分木构件上雕着莲枝、牡丹。正中厅堂上,高悬蓝底金匾“熙余草堂”。“熙余”取《尚书·尧典》“庶绩咸熙”和《石崇文》“高歌凌云,乐余年”之意。屋主名“福熙”,取岁岁有余之意。厅前院内两棵大树冠盖云天,左为广玉兰,花开时香风馥郁,沁人心脾;右首的枇杷繁枝槎芽,寓意金玉满堂。置身左花厅,天幔窗棂,阳光透过镶嵌的五彩玻璃漫洒下来,如梦似幻。地面细磨的彩砖,方形斜铺,走在上面格格作声,宛若灵岩响屧廊,异趣横生。曾经几多故事,数度风华,如今皆烟消云散。
过草堂百十步,临河的老屋山头钉着一块白底蓝字的搪瓷牌“洪墓桥”,当年的小河早不见踪影。史载,小桥三石横跨,称夏鱼桥,建于“吴赤乌六年(243),石上留巨足印四,传为财神刘海过此”。桥堍原有两棵从城隍庙迁来的古柏,因地逼仄再移至首,为顾姓舍宅,存活至今,有500多年树龄,高达十数米,古人赞曰:“千寻铁杆龙鳞出,百尺虬枝殿角余。”
迟疑间,飘来一缕香,寻香而去,出自前面的巷里。我快步走到巷口,路边立着齐胸的铁架,上插两排点燃的红烛,手提红塑料袋的二男四女正在点烛,虔诚肃然,身后的河边立着方碑——香花桥。我沿着碎石铺筑的小径走上桥头,仔细打量这老古董。桥栏高约及腰,宽不足丈,右边是一大堆余烬尚存的纸钱灰。东桥栏北侧,柱头与石栏之间,有三指宽半指厚的两尺长铁鎝洞穿箍固,“十八景”谓之“钉鎝栏杆香花桥”。桥面四块长条石平铺,桥下单孔,桥墩是直插水中的五整块长条石。西侧的桥栏外雕刻着桥名。香花桥始建于吴赤乌四年,重修于宋,又重修于清同治十一年,至今保存完好的原因,是由于全桥用的是武康石。该石产于浙江武康,质地疏松轻韧,呈棕红色,成形大块的通石较罕见,而香花桥皆为大块通石,实属珍稀。
香花桥上北望,是黄埭中学的南围墙,视线越过围墙,可见操场正在上体育课的莘莘学子。当年,眼前这地方曾是香火旺盛的兴国教寺。清同治《苏州府志》载:“三国吴赤乌四年(241)郡人叶氏梦僧求一锥地,遂舍宅建。”后屡废屡兴。同治年间有东南院上人德祥者,“传禅灯智慧,具佛子心肠,睹此荒凉,慨然以重兴自任,本镇居士吴庆亭、朱星轩、毛朴齐等勠力同心,历二十余寒暑不替,佛像殿庭等渐复旧观。香界经营不遗余力,遂使琳宫再焕,偕梵刹以增辉,宝相重新,随法轮而常转。”里人朱国骥云:“市烟树里碧重重,古寺香消旧有踪。”
围墙西侧老屋依然,紧闭的门头上挂着“江苏省黄埭中学”匾,卷闸门右墙上钉着铜牌:“城隍庙山门(含奉宪永禁勒石碑)”,“十八景”称“双竖旗杆城隍庙”。门旁有两尊石狮,威仪万分。
四
沿街的老屋陈旧,不少墙壁刷了白,好多人家的小汽车停在门口或空地,可能用得较少的缘故,车顶和轮胎都盖上了旧衣被,以减少日晒雨淋对车辆的损害。
家家爱花草是老街的一道风景。一家门口停着宝石蓝电动车,前轮挨着空调的外机,机壳上放着一盆君子兰,檐下的晒衣竿,吊着两盆绿萝,墙脚一大盆蓝梅,泡沫箱里种着葱、蒜、菠菜,还有一簇万年青,周围足有一个平方米的铜钱草长得肥肥胖胖,绿意盎然。
310号住家位于黄埭大街的末梢,坐北朝南,门头外加砌了六砖高的孔洞风火墙,南墙的门号牌上还有一个大大的二维码。深色的朱漆大门左边半敞,老太太扶着窗台打量着拿相机的我。我试探着把头伸进门里看了一眼,发现里面别有洞天,便手指里面,向老太示意可不可以进去看看。她微笑点头。进门是约二十平方米的天井,大方砖铺地的堂屋里光线明亮。屋子呈回字形两层楼房结构,底层是厅堂,上层中间架空,梯形向上收束为四方天窗,北面是扶栏走廊,另三面是厢房,壁板齐胸,上有花格玻璃窗,四周有采光的窗。正厅西侧贴墙是实木楼梯,梯底下两个过肩高的大碗橱。堂屋面南墙上贴着印刷的大型“寿”字中堂画,两边贴着“福如东海水长流,寿比南山松不老”金字对联。
出门右首是巷口,墙上有牌:槿树弄。墙根的菜池里青葱如碧,屋面的瓦沟里小草青青,墙头一丛很有年头的仙人掌开着几朵淡紫的花儿,微风中摇曳生姿。
回望老街,想起两句古诗:“牧童归去横牛背,短笛无腔信口吹”(宋·雷震《村晚》),这就是普通百姓的幸福生活底色,也是黄埭老街的魅力所在。